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董啸 | 非典型爱情

2017-10-26 董啸 骚客文艺


本       文       约       4800       字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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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人说加西亚·马尔克斯在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里面写了爱情的全部形态。但还是有人并没有得出结论,久违了董啸充满荷尔蒙的文字:爱情,有时候是肉体的,有时候是灵魂的,有时候可以合二为一,有时候又可以独立存在。偶尔它呜咽,局促不安,或是挣扎,像个难以控制的小动物,因而你误以为,只一眼,就能辨认出它的形状,但是,它或许和语言并不相干。它其实是不可说,不可说。


者刚从SARS病房出来,采访部主任的电话就到了。

在使用很多褒义词表扬了半个小时之后,主任语气委婉地告诉记者完全可以在家里把稿子写完,采用电子邮件的方式发回报社,最后主任表示报社领导特别关心他的身体健康,决定给他放半个月的假。

挂断电话之后,记者才恍然大悟,原来自己已经被就地隔离,也就是说半个月之内他不用回单位上班了。

三年没休的年假都补回来了,记者想。这他妈的大概就叫因祸得福吧。

稿件写得很顺利,速度也非常快,绝佳的题材,非凡的探险,记者脑海里的文字喷射出来,射速仿佛美军航母上的“密集阵”近防炮。记者甚至能看到那些文字炮弹在读者眼中开花爆炸的样子,每个标点都足以升起一团巨大的蘑菇云。

写毕初稿,起好标题,核对标点符号,调整逻辑顺序,重听一下重要采访对象的录音,再从头到尾通读三遍全文,确定无要素差错,上传至邮箱,点击发送。记者长出一口气。

疲劳和睡意瞬间占领身体。

傍晚醒来,编辑的电话正好打进来:我在你家楼下。

记者从三楼的窗口探出头,看见楼底的法国梧桐枝叶中间闪烁着一团红色。路灯很亮,编辑扬了扬手里的一个纸袋。

“肯德基全家桶,估计你饿了。”

“下班了?这么快?”

“我白天就把你的稿子编完了,一个专题,四个整版。主图有这么大——”编辑用双手比划着大,“你带着口罩的特写。总共删了才四百字,值班副总编又加了六百字的导语。”

“听起来很牛B啊,可是也不知道能挣几个大子儿。”

“这么多版,稿费不会少,月度最佳大奖也肯定没跑,看来你得大规模请客咯。”

“一人两碗大冷面,坚决撑死你们。”

趁着编辑上楼的时间,记者手忙脚乱地收拾卫生,可是编辑一进门,看到的景象仍然惨不忍睹。

“我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台风过境,得十四级以上的台风才能制造这么大的混乱吧?”

“人们总是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,却从不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。我又怎么能例外?”

记者在衣服堆和报纸堆中摸索半晌,拎出一张木凳,拂拭几番方才塞给编辑。编辑坐定,问题随即抛出。

“敢进非典病房采访,你难道就不怕死么?”

“现在我只希望自己死于肥胖。我主仁慈,请您用垃圾食品毒死我吧。”记者盯着编辑的手,编辑恍然大悟,把外卖放到桌上。

记者狼吞虎咽把食物一扫而空,擦嘴的时候方才想起,还没问编辑是否吃过饭。

“我晚上不吃饭,减肥。”

“你们女孩真是奇怪的生物,干嘛跟身体过不去?”

“宁可瘦而死,不愿胖而生。你不懂,所有胖子都是苟且偷生。”

触及到生死,话题就进入了形而上。记者瞬间回想起在非典病房的所有细节——头颈间的汗流在后背上阵阵发痒,沉重的三层防护服举步维艰,护目镜被呼出的雾气弄得模糊不清。 

“只要活着,就都是苟且偷生。”

“活着不一定苟且。不过我估计你一定尝到偷生的味道了。鬼门关上走一遭,我允许你使劲儿感慨人生五分钟。”

“五天五夜吧,说不完。”记者坐在一叠报纸上,开始回忆半天前的历险。

“医院里平时都是人,可我爬了三层楼只看到一个护士。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的。不知道人去了哪里。我的心跳极快,咚咚咚,咚咚咚——我发誓当时我真的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,绝对不是幻听。我的脚步漂浮,每一步都踏在虚空里。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?触手可及。对,就是触手可及。只要伸出手去触碰一下,死亡就顺着手指上了你的身。呼吸维持生命,但是病房里每一次呼吸都可能会夺去生命。病毒无所不在,而我们对它却一无所知。”

编辑在头脑中把这些语句还原成图像,电影一般地闪回。她想起刚刚编完的那些报道——语言是有温度的,可以取暖,也可以结冰。

“我觉得这次的SARS有点像欧洲中世纪的黑死病,没解决的办法,谁又都躲不掉,只能等着死神来拣选。”

记者听到这里笑了,他抬起手指了指编辑的脸。不过他并没有注意到女孩脸上细密的汗珠。

“可我冲上去摸了下死神的鼻子。”

“凉的还是热的?”

“不是凉热的问题,是冷。彻骨的冷。我身上穿了三层防护服,哗哗淌汗,腿却一直在抖。”

编辑一下笑出声来,下意识地抓住记者的手指:

“抖可以,但不许摸我的鼻子。” 

肢体的接触会减小社交距离,好像哪本书里写过这样的话。编辑的手很软,指甲自下而上由白向绯红渐变,像极了花瓣。记者突然想起小学运动会上挥舞的自制花束,那些花束由蜡烛制成,并拢的五指蘸着融化的烛蜡在干枯的树枝上迅速一捏,就成了足以乱真的花瓣。美丽,却不真实。


记者赶紧转移话题。

“你来看我,跟报社说过么?”

“我跟领导说,需要核实新闻内容和要素,所以得到你这儿拿了一些资料。嗯,你明白的,我也要被就地隔离了。”

“对不起,看起来是我连累了你。”

“半个月休息,可不是说有就有的。再说,不怕死的又不止你一个。”

“怕死干不了记者。”

“如果不当记者,你想干什么?”

“我想当编辑。”

“我觉得还是记者好。距离新闻现场最近,比较容易实现新闻理想。稿子轰动,记者出名,可谁知道编辑姓李姓张,是圆是扁?”

“报社的最高职位叫什么?”

“总编辑。”

“是啊,总编辑,为什么不叫总记者啊?所以肯定是编辑更重要。记者没前途。我们部门有个老记者,三十大多了,老婆没工作。夫妻俩为了买房子,每个月只留一百块钱生活费,而且是俩人一百!据说有一次到某个县采访,回来没车了,采访对象给了他两百块钱叫他找个旅店住下,结果你猜怎么着——他拿着两百块钱揣进包里,转身跑到火车站候车室蹲了一夜。”

“那他们买了多大的房子?”

“房价涨得太快,至今还没凑够首付呢。” 

编辑看见台灯下摊开的书,拿在手里翻了几页,又合上看了一眼封面。

“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?”

“嗯。加西亚·马尔克斯。盗版,都是错字儿。”

“这个小说又流行起来了。大学时候瞄过一眼,内容都忘了,就记得那哥们儿睡过几百个妞儿,还说自己是纯洁的处男。”

“这是相对于他的爱情而言,纯洁的不是肉体,是精神。”

“你不觉得这次的情形就像马尔克斯笔下的霍乱时期么?”

“疾病类似,但是那样的爱情,应该不会有了。”

瘟疫面前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样子?记者不知道,他想起病房里的人,密封的病房里只有窗户、墙和偶尔来送药打针的护士,没有爱情发生。

饶有兴致的谈话总是会飞快地消耗时间,挂钟的指针显示已经到了凌晨三点,编辑抽出手——她的手被记者抓在手里——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?

“抱一下吧。”

记者把着门框,眼镜反射着楼宇灯的亮光。编辑歪了歪头,笑了,张开手臂。

这个拥抱热烈,冗长,亲昵的意味多于礼貌。记者感到编辑的背上有微微的汗,触手凉滑。他连忙把手移走,摸到另一片凉滑。是内衣的肩带。

编辑挣脱出来,卷发有些凌乱。两个人的距离加大到一尺左右。

“明天晚饭后见,不过你这儿太乱糟,还是去我家吧。”编辑说。

编辑住的房子很大,一室一厅,窗明几净。实木地板很亮,那种光泽一看就是用毛巾跪在地上擦出来的。墙纸是淡红色的,墙上有李奥纳多·迪卡普里奥和布拉德·皮特的海报,镶在带花边的镜框里。记者一进门就看到一束鲜红的玫瑰。

“我男朋友订的,今天早上刚送过来。”编辑说。

编辑的男友在一所大学念博士后,非典来了也就被隔离在学校里。编辑去学校探望过两次男友,隔着学校大门的铁栅栏聊了几分钟,心事重重地接吻作别,或许那根本算不上接吻,因为两个人只是轻轻碰了碰干干的嘴唇。

不过编辑并不打算跟记者讲述男友的事情,她想这并非隐瞒什么,只是和眼下的气氛格格不入。

记者揪起T恤下摆,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。

“不好意思,外面实在太热了。”

“我这儿只有卧室有空调,客厅没安。”编辑趿拉着拖鞋走向卧室,脚下某处的地板发出嘎嘎的响声,听起来像是某种压低声音的尖叫。

“进来听歌吧,刚买的先锋音响,声音特棒。”

卧室里冷气扑面而来,记者陶醉般地发出叹息的声音。编辑指了指床尾的位置。

“直接坐上来吧,我懒得出去搬椅子。”

“不敢不敢,我去搬好了。”

音响是落地的那种,大大小小的音箱摆成队列的姿势。编辑在CD架上展开搜索,片刻寻出一张金光闪闪的碟片:

“我喜欢莫扎特。因为他对死亡非常着迷。”

“说到莫扎特,我光知道《安魂曲》。”

记者开动脑筋,飞快地寻找与莫扎特相关联的词语。

“我有二十多个版本的《安魂曲》,柏林爱乐、维也纳爱乐、伦敦爱乐、华沙爱乐,小泽征尔、卡拉扬……黑胶也有不少。”

“我以为人民公社改成乡之后,黑胶唱片就退出历史舞台了呢。”

编辑把碟片塞进DVD机,屋子里立刻盘旋着钢琴和提琴交织的声音,单簧管和巴松相互唱和,声音很有层次,记者一向觉得对古典音乐并无欣赏能力,竟然也能听得见乐手位置的远近高低。

编辑从床头的手袋里摸出包烟,抽出一支点着。

记者拿起烟盒端详起来。烟盒上面有排英文小字,记者近视度数很高,眼镜最近又有些磨损。

“When I first meet you, A feeling is like old friends. 什么意思?”

“与君初相识,犹如故人归。”

“你这英语太神啦!出口成章。”

“是你笨,烟盒背后有汉语。”

白色烟盒的中间是两片花瓣,记者想到了昨夜看到的指甲。那句诗分成两行印在花瓣上方。记者的思维跳跃了一下:如果是手写体就好了。嘴里却还在延续刚才的话题。

“《红楼梦》里头贾宝玉头回见林黛玉时怎么说的?这个妹妹分明在哪里见过?”

“那是套磁。跟现在的小孩儿似的,一见面就说哎你长得特像我以前的女朋友。”编辑报之以嗤笑。

“我倒觉得像秦观的词——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生无数。”

接下来的对话变成了赛诗会,两个人把从幼儿园到高中学过的古诗词统统背了一遍。为了对记忆出错的人进行惩罚,编辑从冰箱里提出两瓶酒。记者记忆力的混乱和编辑的强词夺理交替作用,两个人坐在地板上喝光了所有的酒。

“没酒了,怎么办?”编辑歪在记者的腿上,满脸的不开心。

“我去超市买。”

记者从地板上挣扎着坐起,临下楼的时候想了想,虚掩了门。下得楼底回头看去,整座楼都黑着,只有刚刚离开的屋子还亮着灯。

提着啤酒上楼,门依旧虚掩着,记者换上拖鞋,听见洗手间方向有哗哗的水声。小腹瞬间热气升腾。脚步不自主地转向水声的方向。

洗手间的门开了,编辑围着浴巾走出来。眼神迷离,仿佛有水气尚未散去。脚下突然踉跄,眼看要摔倒。

记者放下啤酒,抢上一步抓住编辑的手臂,女孩抖了一下。随后便是止不住的战抖,那条蓝天白云图案的浴巾知趣地落了下来。女孩的身体一软,靠在了记者的怀里。

“不许看看。”

“我不看。”

“我好看吗。”

“好看。”

“好看也不能看。”

“那我眯着眼睛,又看又不看。”

“我有点儿冷。”

“我们换个地方吧。”

客厅沙发上堆着一些毛绒玩具,大小不一。台灯的光很暗,但记者依然能看到女孩的乳房很白,乳头因为突然暴露在空气中迅速凸起。夏夜的室内仿佛浴室般湿热,窗台上的小风扇徒劳地吹送着热风,嗡嗡地摇头叹息。

许久,记者的手指感觉到了潮湿,编辑的声音也跟着潮湿起来。喘息仿佛抛起的钓丝,细且高,瞬间飞上天际,又迅疾落下,变成喉咙内的吼。只是那声音并不向外迸发,全都散到自己的胸腔之内。

记者的舌头漫过女孩的肩头,一路轻啄脖颈,最后停在耳后。女孩的头发让他感觉到丝丝痒意,他吹了一口气。女孩的身体骤然蜷缩起来。

“啊~”

压制了许久的叫声终于冲出喉咙,女孩看见自己飘了起来,天花板上的白色氤氲开来,云朵次第盛开,那叫声逐渐变成风箱般尖细,天堂正在远远的到来。

“我要来了。”

“来吧。”

“快,说爱我。”

记者停了下来。将手从蕾丝内裤中抽了出来,跳下沙发,坐在地板上喘着气,大汗淋漓。

“这不是爱情。”

女孩坐起身,随手拿起身边的凉被遮住了胸。

她似乎没有听清记者的意思。

“你说什么?”

“这不是爱情。没错,我们相互吸引,相互取暖。但这不是爱情。”记者的手指深深地插进头发用力抓着,说话的时候,他没有抬头看编辑的脸。

“我们抱在一起时我感觉到无边的绝望,那种绝望让人打心眼里冷。冷得心都打颤了。我们抱在一起,是因为冷。冷是因为绝望。如果不控制自己,我们明天就会后悔。”

“哪里有明天?人类都要灭绝了,你他妈的还要跟我讲明天?”

“我相信还有明天。你有明天,我也有明天。我不能毁了我们的明天。我们不止能前行,我们也能后退,后退到我们本该的居所。往前一步是黄昏,退后一步是人生。”

编辑裹着凉被,赤脚走向卧室。记者追过去爬上床,坐在记者的身边。女孩向旁边挪了挪,片刻又回来缩在记者的怀里,举出一盒茶花。

“抽完烟再走吧。”

过了不知多久,记者发现怀里的编辑已经睡着了,发出细微的鼾声。记者慢慢起身下床,穿好衣服,背上背包,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,

门轻声关上,床上的编辑眼角泪水流了下来。

记者从楼道里走出来,才发现东方已经泛白,街上的景物都清晰起来,早起的环卫工人开始清扫昨夜落下的树叶,喷水车唱着儿歌浇灌着快慢车道间的绿化带,早餐摊的煤球炉烧得正红。

明天真的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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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四  by  夜班工人丙

值班主编 | 董啸   值班编辑 | 小窗

这是第 137 篇文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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